一瓶儿 词话本与绣像本都在此回开头处点出:距离上回已经又过了一年。六月西门庆在花家撞见瓶儿,九月重阳节二人初次偷情得手,离小说开始时的九月二十五日,已经过去将近三年了。瓶儿经过两番周折(第一回、第十回),至此才终于现出宝相。 瓶儿和金莲,仿佛一道铁轨的两根枕木,是平等对比的关系。其经历之相似处,更可见出其为人的不同。 绣像本的无名评点者说得很清楚:瓶儿勾引西门庆,处处是以请西门庆照顾自己丈夫的名义,求西门庆劝花子虚早些来家,“奴恩有重报,不敢有忘”。两次三番,至为恳切,对西门庆的一片依赖信托,格外有一种“弱女子”的妩媚。就是到了两个人偷情之夜,还“作酬酢语”,说些“奴一向感谢官人,蒙官人又费心酬答,使奴家心下不安”的话,虽则“迂而可笑”,然而“正隐隐画出瓶儿之为人,不然则又一金莲矣”。 瓶儿在枕席之畔,还惦记着问西门庆“他大娘贵庚”“他五娘贵庚”,思量着要准备礼物去看望结交这两个女人。瓶儿善于以送礼收买人心,讨人欢喜,然而又有几个做人情妇的女子,肯屈就交结情夫的妻妾呢——除非她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嫁给他做偏房?无名评点者说:这不是枕席闲话,“自是一片结识深情”,诚然。可是瓶儿、西门庆这才只是第一度幽欢,无论如何不能料到她的丈夫花子虚会中途毙命,以瓶儿之为人,也不太可能像金莲那样骤然下狠手毒死丈夫,就是论与西门庆的交情,也还不是十分相熟的,一方面恐怕还不至于就想到嫁给他这样的“长远之计”,一方面第一次幽会,似乎应当只是两情缱绻,根本不考虑到其他。她深心结纳西门庆的妻妾只能说明她的天然本性:瓶儿虽然也和金莲一样偷情,但她是社会的人、家庭的人、喜欢“过日子”的人、细水长流的人,不像金莲,是社会规范以外的人、是情人、是干柴烈火,是难以终朝的暴雨飘风。瓶儿与金莲的内战,从象征的层次上说,竟是人类的文明与人类的原始激情之间的内战了。 西门庆爬墙赴约一段,与唐朝皇甫枚《三水小牍》里面的传奇故事《步飞烟》很相似。步飞烟是武公业的爱妾,容颜美丽,她隔壁的邻居名赵象者在墙头窥见其容貌,开始竭力追求。经过一番书信往返,赵象终于在一天黄昏后“逾梯而登,烟已令重榻于下。既下,见烟靓妆盛服,立于花下,拜讫,俱以喜极不能言,遂相携自后门入堂中”。我们试比较《金瓶梅》中描写:“这西门庆就掇过一张桌凳来踏着,暗暗扒过墙来,这边已安下梯子。李瓶儿打发子虚去了,已是摘了冠儿,乱挽乌云,素体浓妆,立在穿廊下。看见西门庆过来,欢喜无尽,忙迎接进房中,妇人双手高擎玉斝,亲递与西门庆,深深道个万福。” 比起深受丈夫宠爱的步飞烟,瓶儿其实有更多的理由与外人私通:飞烟只是嫌恶丈夫粗鲁无文,而且“公务繁伙,或数夜一直,或竟日不归”,因此和文雅风流的小生赵象相互赠答诗篇、书信来往,目成心许,非止一日;至于瓶儿丈夫,其整天不归不是因为公务,却是因为眠花宿柳,在外面包着妓女吴银儿,而且对瓶儿全无任何爱意。然而何以赵象和飞烟的私情就被歌颂为才子佳人可歌可泣的相怜相爱,而不是受人唾骂的奸夫淫妇呢?当然了,飞烟因为鞭打女仆而被女仆告密(又好似金莲之于女奴秋菊了),于是被丈夫拷打而死;而瓶儿却是这场私情中的最终胜利者,把家私寄托给西门庆,又间接导致了子虚的死,于是不如飞烟之得人同情。但是,飞烟和赵象的被歌颂,恐怕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赵象是个读过书的世家子弟、士大夫阶层人物,对飞烟的诱惑手段是写诗,飞烟的丈夫又碰巧是个不解文雅的武将,而整个叙事都是用文言写作;西门庆却只是个“不甚读书”的市井商人而已。 二“迎春” 西门庆和瓶儿做爱时,迎春的窥视和偷听,是这部充满偷窥乐趣的小说所描写的第一次窥视和偷听。以“迎春”命名这个丫鬟,固其宜也。读者必须记得这一幕情景,因为小说的最后一次偷窥在第一百回,彼时,月娘的小丫鬟小玉在永福寺里,偷看到的却已不是香艳的云雨场景,而是普静和尚在凄凄的金风中超度血腥的亡魂。 三簪 玉楼、金莲和瓶儿,每人都曾给西门庆一支簪子(此即《红楼梦》十二钗的原型),三支簪各各不同:金莲最早送给西门庆的簪子,在西门庆娶玉楼后代之以玉楼的簪子,是一根一点油金簪,上面刻着两行诗:“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这根簪子曾害得金莲两次吃醋,直到玉楼嫁给李衙内,还引起过一场风波;金莲后来再次送给西门庆的是一根并头莲瓣簪,上面刻着一首五言诗:“奴有并头莲,赠与君关髻。凡事同头上,切勿轻相弃。”金莲、玉楼的簪子,各自暗含着两人的名字,唯有瓶儿送给西门庆的簪子是两根,而立刻被西门庆转送给了金莲以安抚她的怨妒,并诡称是瓶儿“今日教我捎了这一对寿字簪儿送你”。这是西门庆于簪子上第二次弄谎(第一次是说因喝醉而丢失了金莲的簪子)。从金莲的眼中看到的簪子,是“两根番石青填地、金玲珑寿字簪儿,乃御前所制、宫里出来的,甚是奇巧”。瓶儿的簪子,比玉楼、金莲二人的簪子都更富丽,因此后来才引起月娘的垂涎。这簪子既是宫里打造,自然是她过世的公公花太监给她的。后文瓶儿又有一幅春宫画,居然也是“他老公公从内府画出来的”,则瓶儿与过世老公公的暧昧关系不言可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