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这三人中,春梅的性格,和其他两个女主角——金莲、瓶儿——十分不同:春梅是一个独立于爱情的女性。瓶儿痴情,对西门庆可谓死心塌地地爱恋,花子虚、蒋竹山都不曾拴缚住她的身心,最终还是以西门庆为医她的药。金莲的感情需要更是强烈,人们只看见她淫的一面,其实性的要求往往遮掩的是心理上依赖男人的要求。金莲表面泼辣,但实际上不能离开男人而存在,她的泼辣和强硬也都是倚仗着男人对她的宠爱,但看西门庆死后,她就已经完全受制于月娘。春梅的泼辣虽然看起来与金莲一模一样,但是春梅其实相当独立坚强。她对男人,除了性的要求之外,似乎一概没有什么特别的、生死难拆的感情,也就是说,她从来没有真的爱上过什么人,如金莲、瓶儿那样的。她和西门庆、陈敬济的关系,都是因为金莲的中介才开始的。后来,她心心念念牵挂着陈敬济,其实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对金莲的怀念,而不是因为她爱上了敬济,像韩爱姐那样。我们试看她做了夫人之后游旧家池馆,对当初待她极为无情的月娘不念旧恶,都是出于怀旧情绪,既不是什么“衣锦还乡”的浅薄炫耀,更不是说她骨子里多么有“奴才性”,如有些评论家所批评的那样。 对潘金莲的深厚情谊,与她的怀旧情绪,是春梅唯一的感情需要,唯一多愁善感的地方。对男人,她基本上抱有的是“享乐主义”态度:有呢,便供我追欢取乐;没有呢,我也绝不为相思所缚。看西门庆在时,如果去和如意儿睡觉,临行时,金莲便百般叮嘱,百般吃醋,春梅却说:“由他去,你管他怎的?……倒没的教人与你为冤结仇,误了咱娘儿两个下棋。”(七十五回)上一回中,在那个炎热的夏夜,春梅对金莲说:“娘不知,今日是头伏,你不要些凤仙花染指甲?我替你寻些来。”金莲问她:“你那里寻去?”春梅道:“我直往那边大院子里才有。娘叫秋菊寻下杵臼,捣下蒜。”这段小小对话,似乎无关紧要,但是却揭示了数事:一,令我们看到春梅的性情。绣像本评点者批道:“春梅颇有情兴。”这种情兴,是一种与取媚于男人全不相干的生活情趣,是精神上独立自足的表现。二,我们看到金莲与春梅的不同:金莲不仅不知今日是头伏,而且也不知到哪里才能找到凤仙花。金莲生活中的一切,都是围绕着男人,都必须和一个男人互相生发才显出她活泼泼的美与生命:在这部书里,我们看到过多少次她掐花、簪花、赠花——瑞香花,石榴花,玫瑰花,桃花,还有珠宝之花如翠梅花钿儿——但无不是为了取悦于一个男子,无不是发生在一个男子面前。当真好像古诗里说的:“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梳洗打扮,全都是为了给一个男子看见。春梅却不同:金莲不知道今日是头伏,她知道,可见西门庆虽死,日月对春梅来说并不就此变得模糊一片;金莲不知道哪里有凤仙花,她知道,可见春梅留心已久,眼里看得到花光春色,不是只看得到男人。 这段对话,还如张竹坡所说,揭示了“瓶儿之院,荒芜久矣,闲中点出凄凉”——但是更显示出瓶儿之院虽已荒芜,春梅却曾光顾,否则何以知道那边有凤仙花开?春梅又何以光顾瓶儿荒芜的院落?是否将来游旧家池馆的预演?春梅感怀凭吊往事的体现?春梅的确不俗,而我们也可以知道,为什么她有“人生在世,且风流了一日是一日”的人生哲学(八十五回):因为春梅清楚地看到了盛衰无凭,看到了一个美色佳人从受辱(别忘了西门庆在瓶儿房里的第一夜一直用春梅伺候)到受宠、到死亡、到丧礼盛大、到庭院荒芜的全部过程。因为没有个人的利益纠缠在里面,像金莲对瓶儿受宠的吃醋,对瓶儿之死感到的痛快,所以春梅看瓶儿的生与死,可以得到更深刻的教训。金莲完全沉浸于眼前的悲欢,而金莲眼前的悲欢又都决定于一个男子的情爱,比如此回,春梅为金莲和敬济穿针引线,金莲对春梅感激涕零。春梅答道:“娘说的是那里话,你和我是一个人。爹又没了,你明日往前进,我情愿跟娘去,咱两个还在一处。”从这段对话,我们分明看到金莲只知和敬济偷情,却从未想过将来是否要“往前进”嫁人。春梅数语,不仅显示了对金莲的一腔深情厚意,最主要的是给我们看到她早就考虑过对未来的打算安排,不像金莲只知道沉溺于眼前的恩爱得失。但春梅真正的“气象”,却在于她隐隐地看破了人生的短暂,荣华的虚浮,情爱的不可依恃——虽然她的对策,也只能是“且风流了一日是一日”这样及时行乐的人生哲学。 从吴神仙的相面,我们知道春梅是一个从小无父无母又无亲人的孤儿。她在做月娘的丫鬟时很不得意,连雪娥都可以在灶上把刀背打她;后来给了金莲,金莲对她很好,“以国士待之”,而春梅便“以国士相报”,成为金莲平生第一知己——比如她携带酒食来看望安抚潘姥姥,又对潘姥姥讲出一番话来替金莲辩解,我们便知道她既深深地了解和同情金莲,又能够理解和同情潘姥姥的委屈。再转过来看金莲,我们便知道金莲对春梅的相知远远不如春梅对金莲相知之深。比如金莲和敬济偷情,开始还要瞒着春梅——不仅小量了春梅的聪明机灵,也小量了春梅对她的理解、容恕与忠诚。 词话本此回,写春梅以红娘自任时,金莲表示感激,有一句“我的病儿好了,替你做双满脸花鞋儿”。绣像本无。这样的话,未免太低估了春梅,也低估了金莲。何况“满脸花鞋儿”更是不伦不类——这是谢秋菊的礼,岂是谢春梅的礼乎。 又,春梅走到印子铺叫门,唤敬济赴约,绣像本比词话本多出“悄悄”和“低声”四字,写出行踪之隐秘小心。绣像本作:敬济刚躺下,听见有人叫门,“声音像是春梅,连忙开门”。词话本作:“忽见有人叫门,问是哪个,春梅道:‘是你前世娘,散相思五瘟使。’”两相比较,绣像本好得多:敬济的机灵——听出是春梅的声音——又因为“低声”而听不清楚,都写了出来;词话本不合常识,哪里有私下传信而隔门如此问答、不怕别人听见看见者?何况春梅的答话轻薄油滑,完全不像是春梅的口气。 词话本作金莲托春梅传简,敬济看了之后向春梅深深唱喏,说道:“我并不知他不好,没曾去看的,你娘儿们休怪。”绣像本无书简,只是口信,更没有上面这两句话。盖敬济与金莲间阻,明明是因为月娘防范严紧,而敬济此话倒好像可以自由来往;金莲相思病,明明是因为敬济不能来才得的,这里敬济的话完全因果颠倒。词话本常常有小节上的逻辑不通、前后不一致处,这种地方只会显得作者粗陋,往往用一些传统俗套情节和语言来随手应付,不顾上下文衔接,很影响小说的艺术性。绣像本则除了补入的五回之外,基本上没有这样的逻辑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