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作者大笔摹写春梅内在的刚强,金莲内在的软弱,月娘内在的狠心。月娘找来薛嫂发卖春梅,临行时,不肯让她带出任何衣物,派丫鬟小玉来看着,而且嘱咐薛嫂,只要原价。春梅当初是薛嫂领来的,我们在第七回中西门庆相看玉楼时,从薛嫂嘴里得知这一点,然而,春梅的身价,我们到现在才知道是十六两银子。至此,我们才知道作者一路上描写薛嫂、冯妈妈买卖丫鬟往往标出身价的奇妙:小玉当初是五两银子买来,秋菊六两,夏花儿七两五钱,第六十回中以五两银子买了丫鬟翠儿给孙雪娥,唯有第四十回中,金莲扮成丫鬟,敬济帮着金莲哄月娘众人,张口便说:“娘,你看爸爸平白里叫薛嫂儿使了十六两银子,买了人家一个二十五岁会弹唱的姐儿,刚才拿轿子送了来了。”没想到如今应在此处。薛嫂对月娘之一定要原价十分不满,认为春梅既然被西门庆收用过,如何还能要原价。然而,作者随即写周守备见到春梅,欢喜不尽,出手便给了薛嫂一锭元宝——一锭元宝,便是五十两银子。则春梅不仅身价未减,反而增加,而且必写一锭元宝,是因为迎春、玉箫到了东京太师府,翟管户出手便是两锭元宝。后来月娘卖秋菊,则只卖了五两银子。书中从未写秋菊被西门庆收用,用薛嫂的话来说,是没有泼洒过一滴的一碗清水,偏写其“减价”:这正好像秋菊在理论上本是值得可怜的“被压迫者”,然而作者既写金莲、春梅之善虐秋菊,又偏偏写出其粗糙、蠢笨、贪嘴偷吃一样。这等犀利的写法,方是《金瓶梅》。 春梅不垂别泪,这个别泪,是指离别旧地、面对茫茫不可知未来的眼泪,不是指离别金莲的眼泪。因此,春梅“听见打发他,一点眼泪也没有”,因为春梅从来就没有觉得会长远在西门庆家做奴才,此时出门,是投向新的生活与自由。但拜辞金莲时,还是“洒泪而别”,这个洒泪,正是对金莲的留恋之泪,但毕竟对未来抱有希望,因此还是有节制。后来,春梅在守备府,听说金莲也被打发出来了,每天“晚夕啼啼哭哭”,磨着守备把金莲买来,这种啼啼哭哭,多是做出来哄守备的眼泪;直到后来,知道金莲身死,“整哭了两三日,茶饭都不吃”。在永福寺祭金莲,“放声大哭不已”。这才是完全绝望之后至深至痛的眼泪。 金莲听说月娘要卖春梅,“就睁了眼,半日说不出话来,不觉满眼落泪,叫道:‘薛嫂,你看我娘儿两个没有汉子的,好苦也。’”金莲是只有依靠男人才能激发其内在生命能量的女人,看似泼辣,实则软弱。春梅才是真正有独立精神者。古时女人最大的职业便是嫁人,最辉煌最要紧的事业便是嫁一个好男人、生一个好儿子,所以显不出春梅的独立与坚强。如果生活在现代社会,像春梅这样的女人便可以从事某种职业,进而独当一面;像金莲,便仍然只好寻觅一个男人而已。 春梅临去,金莲又要春梅拜辞月娘众人,“只见小玉摇手儿”,意谓没有必要去讨没趣也。金莲回房,“往常有春梅,娘儿两个相亲相热,说知心话儿,今日他去了,丢得屋里冷冷落落,甚是孤凄,不觉放声大哭”。张竹坡评:“西门死无此痛哭,潘姥姥死又无此痛哭。”张竹坡颇有微词,但是金莲的感情很容易理解:春梅不仅是金莲的知已,而且是孤寂中的知己,只有在春梅走了之后,金莲才真正一无所有。春梅固然当得起金莲的这一番放声大哭也。